Sunday, July 30, 2017

街知巷聞﹕拼湊街坊回憶 還原李鄭屋徙置區 (明報星期日生活) 30-7-2017

輪到我做受訪者!



【明報專訊】因為要寫書,林喜兒才知道,住在母親樓上的八十歲老人蔡楚邦,是昔日一家人在徙置區時,樓下開士多的老闆。

「我識你老竇好耐,佢未結婚已經識,成日坐埋傾偈,大家潮州人,比較親切。」 一九五三年石硤尾發生大火後,殖民地政府大舉清拆寮屋,建七層高的徙置大廈,流離失所的人由一個家搬到另一個家,蔡楚邦一家是火災後上樓的第一代李鄭屋徙置區居民。

後來,李鄭屋發生過兩件大事,一九五五年興建徙置大廈期間,發現了漢代古墓,一九五六年,第十座一名職員因為撕下了國民黨旗,引發雙十暴動,年輕的蔡楚邦剛下班,看到李鄭屋狀况,折回深井紗廠打算暫避風頭,怎料暴動蔓延開去,整個工廠的人被拉,他自己也被帶到紅磡車站附近的大包米集中營,關了五十多天。聽到這一段歷史,林喜兒思忖,當中會不會曾經有過父親的身影?

三十年燈火 映照一代人故事

「後來我回想起,我爸應該是第一代的徙置區居民,雙十暴動時,他也是後生仔來,不知道他有沒有被人拉?」記憶朦朧,隱約記得家中也曾出現青天白日旗,還有,父親生前一些念念碎碎﹕「有小小後悔,細個我爸成日講,但沒有耐性聽。」

父親遠去,坊間有關李鄭屋村歷史的紀錄從缺,惟這十九座七層大廈,由一九五五年到一九八四年完成清拆前,三十年燈火,構建了數以萬計香港人的共同記憶,簡陋的居所設計、生活方式,塑造了一整代香港人的性格,在很多年後的今天,仍然以某種姿態,活在我們之中。

帶着對這個成長地方的模糊印象,林喜兒透過臉書群組「李鄭屋村(七層高世代)」,逐一尋訪昔日左鄰右里,紀錄他們的口述歷史,寫下《七層足印——李鄭屋徙置區口述歷史》一書﹕「什麼龍蛇混雜的紅番區,回味無窮的平民美食天堂,還有那個像傳說一樣的鄰里關係……不想忘記過去歲月,卻不愛沉溺於往昔情懷,是好是壞,是笑是淚,也學習欣然接受。我想,這樣才能勇敢面對未來。」

忘不了的童年 貧困中玩耍

回憶,混雜而紛亂,只是都好似沒有冬天。

二十個訪問,二十塊記憶拼圖,有人拉開記憶的抽屜,看到不枉過的快樂童年,昔日的樓梯走廊彷彿是為小孩度身訂做的遊樂場所﹕「通常放紙鳶會先上去六七樓,然後把紙鳶放落二三樓,找人拉遠距離,再在樓上抽一抽才可以起鳶,我們就趁樓上放落街時偷了紙鳶,叫做『打飛陀』」、「如果碰到收買佬,便會將所有拖鞋拿去換麥芽糖」,鄰里關係,也可真如吳楚帆的粵語殘片中那種人人為我、我為人人﹕「周家買了電視後繼續中門大開……個個自出自入,家家戶戶不關門,晚上十幾廿人,看《如來神掌》。」


聽着聽着,林喜兒將故事和自己的童年記憶對照,只有茫然﹕「只記得那時阿媽唔畀落街,附近龍蛇混雜,有道友又有黑社會,只可以自己在房裏玩,最記得好憎那個廁所,好臭。」她將這些無法共鳴的回憶,整理後收錄在〈我們的快樂時代〉一章,發現對徙置區留下類近印象的人,恰恰便是戰後嬰兒一代。

「他們有多少美化了那種徙置區的情懷。」今天五六十歲年紀,戰後一代成長於香港經濟起飛的黃金歲月,在普遍香港人脫離貧窮經驗之前,於徙置區中度過了無憂童年﹕「他們會話舊時住喺嗰度好開心,個個打開門,那因為其實間屋細吖嘛,不打開門可以怎樣,你屋內的範圍其實是extend到外邊的,所以舊時街頭巷尾個個都識,大家互相幫助;又因為那時窮,屋企沒有東西比人偷,今天叫你打開門,你也不會吧。」

看不見的苦難 父母輩承載

懷緬過去常陶醉,他們記住了一半樂事,流淚的一半,由父母輩分擔在記憶之中﹕「掉返轉頭,訪問中接觸到七八十歲老人家,沒有像他們所說過得快樂,像我媽,常因為四圍都是白粉佬、黑社會而提心吊膽。」老人家分享的故事,圍繞着生活在徙置區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不安感,H字型的樓層,兩排單位中間連起來的地方是廁所、冲涼房和水喉腳,有人記得水喉腳是師奶們洗碗洗菜的聚「腳」點,因而得名,也有人記得曾經見過人偷狗,在水喉腳劏,然後拿去賣;父母在樓梯口守候夜歸子女,甚至陪伴他們去冲涼﹕「當時冲涼房沒門,很危險。」

但同時間,戰後嬰兒一代對於徙置區的苦同樣念念不忘﹕「通常都窮,我叫他們做家庭童工,全部小學起便要幫屋企做小販,落冰室幫手。」「問他們有沒有人來收黑錢,個個都會話有,有些甚至話,我老竇有份收的。佢哋成日話,啲差佬好衰,政府啲人好衰,對我哋好差,但掉返轉呢,佢哋又會話果時好開心,但我覺得矛盾位就係,明明你講緊那時的環境如此惡劣,為何當時你又這樣開心?」

每一次回望都是重塑

「我覺得他們是選取了來記憶。」每一次回望也是重塑,選擇性地提取記憶中的苦與樂,獅子山下,他們的徙置區總是歡笑多於唏噓﹕「有好多我接觸的人當中,會覺得我今天所有嘢都是自己捱回來的,像陳冠中的《我這一代香港人》那種,對照不到現在,沒有體諒。」

昔日鄰舍情懷 今日重現社區

林喜兒在後記中反思﹕「我相信記載歷史不是要書寫美好……無意否定回憶中的美事,只希望不要過於浪漫化,與其說今天不及從前,倒不如實際一點,想想如何尋回昔日美事。」

「因為我做這本書不是想純粹懷舊,舊時你覺得好嘅嘢,你可不可以打開門和你的鄰舍關係做得好點?」昔日徙置區一代念茲在茲的鄰舍情懷,林喜兒看到它在今天年輕一代之間,以社區連結的姿態復興再現。

近年流行講外國的共居概念,不就是從前徙置區那種公私不分的概念?不過從前公共是被迫的,今天也沒有誰願意回到那種規格的居住單位,而倡議共居,是針對現代社會人際關係疏離,在城市人口結構和高房價之下的折衷之法﹕「比如我其中一個受訪者同我講番,那時古墓旁邊,原來會放映電影的,那我便去檔案館查,發現當時政府會在徙置區做這些活動,因為沒有娛樂,今天流行講社區放映,其實那時已經有;又有些人會上門修理瓦煲,幫你磨餐刀鉸剪之外,原來還會上門幫你紮染衣服;徙置區樓下有一些回收的檔攤,大家會送舊玻璃去,現在我們講緊的一些概念,原來舊時是有的。」

提取過去的好,離棄醜惡,讓它在今天香港賦予新的意義,不正正就是歷史的任務?

「原來我們一直在追求那個時代美好的東西。」

徙置區由來

石硤尾大火後,工務局在火災原址興建了兩層高的「包寧」平房作應急之用(包寧是當時工務局長的名字),同時又興建了八座六層高的徙置大廈作試點,繼而開始在各區大規模建徙置區。徙置大廈設計簡陋,單位家徒四壁,主要用作安置受災或清拆的寮屋居民,而差不多同時期在一九五二年落成的上李屋邨,才是香港首個公共屋邨。

樓高七層

為什麼徙置區不多不少就只七層高?建築師衛翠芷認為,七層高必然是經過精密計算,一是因為電梯成本太高,二是要考慮地基能否承受,在這些限制下,七層應該是最高極限。

H型設計

重實用性,不花巧,沒有多餘的裝飾,能夠大規模倒模複製,難怪衛翠芷說,徙置大廈其實是現代主義建築。

H型的設計,由兩幢對望的大樓組成一對, 中間相連的部分除了是公共浴廁,設計還可以對照前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的中庭社區空間;不同的是宿舍大樓只有單排單位,每戶一邊是通風走廊,一邊是窗,相對徙置大廈為了要提供最多單位,將本來可以前門後窗的單位一劏為二,變相令到單位密封,卻意外造就了徙置區家家戶戶大開中門的獨有生態。

區長

即徙置事務處的地區主任,一名「區長」負責管理兩座徙置大廈,接近五千名住戶,除了日常管理,也負責地下樓層店舖的租務,自然撈不少「油水」,比如幾位街坊說起,不約而同提到,當年只要付區長300元便可獲安排多一個單位,嚴如行賄「公價」。

為食街

第四、五座對落空地是街坊口中的「為食街」,有冰室,大牌檔,士多,其中大家最記得財記的「沙嗲牛肉麵」,林喜兒找到當年在財記幫手的一對姐妹,記得當時舖頭常有一個人坐一旁數錢,後來才知道是爸爸准許他在店內賣白粉,有次爸爸被打劫,很快有差人幫手,游走於黑白兩道之間討生活,是那個年代的徙置區寫照。

《七層足印——李鄭屋徙置區口述歷史》

作者:林喜兒

分享會︰你記得的李鄭屋徙置區

時間︰8月6日

下午2時30分至5時30分

地點︰Wontonmeen

文﹕梁仲禮

圖﹕三聯出版社提供

編輯﹕王翠麗

fb﹕http://www.facebook.com/SundayMingpao

Sunday, July 23, 2017

《七層足印》終於出版了!

從事文字工作多年,完全沒有想過要出書,反正寫字對我來說是工作也是興趣,而且總覺得出書有時只是一種虛榮。
曾經寫潮流寫旅遊,現在喜歡寫文化寫人物,這次出書,卻是關於口述歷史。自媒體當道,要發表甚麼偉論個人感想,不用勞思動眾搞出版,也沒必要浪費紙張。然而說到歷史,似乎有必要實實在在記錄下來。
我在書中這樣介紹自己,「從時裝潮流到旅遊玩樂,從藝術文化到人物專訪。現為自由工作者,努力書寫香港,記住香港。」
大概我下一本作品,也會是記錄,也是關於香港。
《七層足印》2017 香港書展三聯書局率先發售。